「嗯，他現在已經開始想怎麼回答你的問題了；」筱森對我說。

2008 年 8 月 10 日早晨十點多，獨步出版社的幾位編輯、譯者，以及我和另一位同事莾斯特一起聚在飯店裡；飯店的工作人員替我們安排了一個有小客廳的房間，好讓我們待會兒可以進行專訪，對象是 二度訪台的年輕日本作家──乙一。

其實在前一天晚上，我就得了個機會，混在幾個推理迷當中，與獨步的編輯、推理界大老傅傅先生，日本集英社的編輯涼子小姐及乙一一同餐聚，早一步見著乙一了；先前就已經耳聞乙一是位腼腆寡言的害羞作者，當晚一見果然如此，在聽到我們對作品的讚許時一再地點頭致謝，十分客氣，而面對我們胡亂提出的問題時，才總緩緩地思考之後，才惜字如金地說出簡短的答案。

席間賓主盡歡，但我忽然有點兒擔心：因為原來預訂的訪問時間是一個小時，所以也依這時間先擬好一些問題，但倘若乙一的回答一直簡單扼要，那麼真到訪問時一定得要臨時再想問題才行，不過如果乙一的答案都如此簡短，想從中再挖幾個題目繼續問，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……這可如何是好？

原來我只好安慰自己：反正見了面還會寒喧客套一陣、耗去一些時間，應該不用擔心時間太多問題太少，以致於場面太冷吧？結果沒想到涼子編輯與乙一出現、大家紛紛落座之後，《ZOO》的譯者、也是訪問時擔任翻譯工作的筱森哇啦哇啦地向乙一講了一串日文後，就轉頭同我說了這麼一句話。

有點慌張，不過訪問就這麼開始了。

熟悉乙一作品的讀者可能會發現，乙一作品中大部份的主角，都以第一稱「我」的身分出場，而且常是孩童或者青少年；乙一的小說其實橫跨恐怖、推理及純愛等等領域，但這些領域的創作者，很少如此頻繁地使用這些年齡層的角色出任故事的主述者，乙一以這種方式創作，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？

乙一想了會兒，回答道：「因為我自己沒有出社會進入職場工作的經驗，所以對於以成人為主角的創作方式比較沒有自信，也因此我常設定的主角年齡，最大也就是大學生左右的年紀。常用第一人稱的方式創作，其實只是因為我覺得這樣最好寫，後來也試過以第三人稱來書寫，但其實並不覺得有太大的不同。」

一直寫年紀較輕的角色，有沒有什麼寫好他們的祕訣呢？「大概就是因為我一直保持年輕的心情吧；」乙一害羞地笑了，過了會兒，又補充道，「其實現在再寫高中生，也會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啦；畢竟我也已經卅歲囉。」

卅歲的作家其實還很年輕，但乙一在十七歲即以令人驚豔的中篇小說〈夏天•煙火•我的屍體〉出道，所以算起來出道的時間已經過十年了。在這十多年裡，乙一的許多作品都被改編成漫畫或者電影，受歡迎的程度可見一斑。既然創作領域如此多元，那麼乙一喜歡的作家與作品又是什麼呢？

「我還是喜歡輕小說和推理小說啊，」乙一回答：「因為我很早就開始讀輕小說，而輕小說當中『角色個性』是很重要的一環，所以我也很注意這一點，也因此我喜歡的作家，大多也是因為他們寫出了我喜歡的角色──比如說森博嗣的犀川副教授與島田庄司的御手洗潔，我就很喜歡。」

在前晚餐聚時，乙一曾說自己喜歡寫科幻小說的山本浩，而森博嗣、島田庄司的作品則多是本格長篇，與乙一自己的創作風格似乎有點差別哩；「是啊，」乙一點點頭，「有時會喜歡這些作品，正是因為覺得自己寫不出那種樣子的故事來啊。」我想起在餐敘時傅傅先生頻勸乙一寫個本格推理大長篇，不禁好奇：乙一自己會不會想要嚐試這些不同的創作型式呢？或者會不會想向輕小說業界進軍？

「可能會試試看吧，」乙一說，「我在唸書的時候滿喜歡讀硬式科幻的，不過如果真的嚐試了，大概沒法子寫同樣類型的，也許會寫軟科幻的故事吧？從前我的確在專營輕小說的公司出版過作品，但現在不大可能再寫輕小說了，況且，現在的輕小說，也和我剛開始讀的那些輕小說很不一樣了呢。」

喜歡讀科幻小說，自然也不會放過科幻電影；乙一喜歡《2001：太空漫遊》、《ID4》，也喜歡《魔鬼終結者》，「第一和第二集都喜歡，第三集嘛……」乙一想了想，笑著說，「我滿喜歡第三集導演的另一部作品《Breakdown》的，主角是寇特•羅素哦！當時我拿到新人獎的獎金時，就到電影院去看了四次這部電影呢！」

很可惜的是，這部台灣譯名叫《1997悍將奇兵》的電影當時沒有引起太大的迴響，而山本浩目前根本還沒有中文譯本問世；於是我們詢問乙一：山本浩的作品中哪本最值得推薦？沉吟了會兒，乙一回答，「應該是《愛的故事》吧？這個書名用日文的寫法有雙重意義，是本有機器人登場的短篇集哦。」

短篇正是乙一的強項，讀者們也大多喜歡乙一的短篇創作，無論東方西方，初出道的作者似乎都把故事愈寫愈長，為什麼乙一卻反其道而行？「其實一開始寫小說時我也試過長篇，寫了 300 張稿紙哦，」乙一回憶著，「但是寫到後面，我開始發現自己不知所云了，只好打住；後來就多以短篇為主啦！而且寫著寫著，發現自己的確比較適合短篇的風格，而且寫短篇還可以快速地挑戰多種題材；愈寫愈多之後，短篇也就變成我的標誌囉。」

乙一最新的中譯作品《ZOO》其實就是極精采的短篇合輯，當中的故事有帶著科幻設定的，有帶著奇幻色彩的，有十分冰冷恐怖的，也有溫暖卻又悲傷、讀了讓人鼻頭發酸的作品；更特別的是有兩篇作品，明明是在緊張的毀滅前題下開展，卻被乙一寫得妙趣橫生，充滿令人噗嗤一笑的異色幽默調調。

其實我私心認為，比起中長篇，短篇小說其實是最適合改編的創作型式；乙一被改編成漫畫和電影的作品不少，在改編的時候，是否會親自參與改寫或編劇的工作呢？「把自己的作品改寫成劇本的經驗只有一次，我把《只有你聽見》改編成廣播劇，這已經超過五年前的事囉，這套 CD 連我自己家裡都沒有，哈哈；」乙一笑了笑，繼續說，「除了這次之外，我就沒有參與改編了，也不會去干涉；其實像《只有你聽見》改拍成電影後，結局與我原來寫的不一樣，是個美麗的結局，讓我覺得很開心，感覺『作品能被改編成電影，真好！』」

生活在動漫產業發達的日本，妻子又是日本動畫大師押井守的女兒，動漫對乙一的影響自然不小。說起漫畫家，乙一直說喜歡的太多了，餐聚時提及每回寫作缺乏靈感，就會重看浦澤直樹的《危險調查員》，受訪時也提及喜歡富堅義博及荒木飛呂彥的作品，他自承，「在創作《GOTH 斷掌事件》時，腦子裡就一直浮現《Jo Jo 冒險野郎》的漫畫分鏡呢！」；事實上，乙一前陣子剛完成將《Jo Jo 冒險野郎》小說化的工作，只是提及此事時，乙一也苦笑著說，「以後應該不會再做把漫畫文字化的工作囉；感覺寫這樣的東西，自己的新作都沒辦法寫了。」

以出道年數看來，乙一的作品數量的確不算太多，再加上岳丈是押井守，不免令人好奇文字作品減少的原因，是不是因為在替岳父大人編劇？「很多人以為我最近的作品少了，是因為同岳父一起工作，」乙一解釋，「但其實沒這回事啦！只是我單純地覺得麻煩所以暫時沒創作而已。」

覺得麻煩？被稱之為「早慧天才」的乙一也會覺得寫作麻煩嗎？「不不不，」聽到我們口中的「天才」二字，乙一趕忙一疊聲地否認，「我覺得西尾維新、佐藤友哉他們才真的是天才，好像一拿起紙筆，故事就會源源不絕地湧現似的；我寫故事是要先構思好所有情節、每一頁的轉折後才會下筆的喔。」

不過既然提起以《攻殼機動隊》劇場版聞名於世的押井守，我們也順便問乙一：最喜歡岳父的哪部作品？乙一想了想，說他覺得森博嗣原作、押井守改編的《空中騎士》非常精采，是他最喜歡的押井守作品，他在特映會上初次見到自己的偶像森博嗣，覺得十分緊張呢！「而且，」他神祕兮兮地補充，「森博嗣老師家裡有個人可以坐上去的軌道小火車，連島田大師去他家都有坐過，我也好想有機會去坐一回喔……」森博嗣老師，您聽見乙一心中的呼喊了嗎？

聽到乙一這種回答，會發現這個寡言、溫和、羞澀、謙虛的年輕作家，其實也有孩子氣的頑皮面向啊！乙一說他在高中時十分孤僻，因為不知道要怎麼與同學交談，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朋友，直到上了大學，他才試著加入社團，慢慢地學習怎麼交朋友。那時乙一已經發表了出道作〈夏天•煙火•我的屍體〉，那麼加入的不是與寫作有關的社團，就應該是動漫電影之類與自己興趣有關的同好團體吧？

「不是哩，」乙一說，「是個玩桌上型 RPG 的社團哩……」

呃？我們全都有點愕然，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笑點，原來以話少聞名的乙一，是個冷面笑匠啊？我忽然想起主角老把「絕望啊∼」掛在嘴邊的漫畫作品《絕望先生》，這部作品的作者久米田康治老師，正好全出席今年的漫畫博覽會；我請筱森把這個消息告訴乙一，「真的嗎？」乙一有點訝異，說，「我也很喜歡《絕望先生》呢！不過我沒當面見過久米田老師，想像起來他好像是個有點可怕的人啊……」

乙一曾經說，〈夏天•煙火•我的屍體〉其實是在試驗怎麼用文字處理機時寫出來的作品，但這部作品不但讓日本文壇刮起一陣乙一旋風，也讓他自己的生活出現了極大的轉變；「說真的，」乙一告訴我們，「我從前從未想過自己未來的生活會像現在這樣哩。」

那麼，如果不寫小說的話，乙一會想做什麼呢？

「畫漫畫吧？」乙一回答，「我從前自己試過要畫漫畫。」

原來如此，我們都點點頭，以為回答就這樣結束了，不料頓了頓，乙一繼續道：「然後我會變成一個有名的漫畫家，變得比現在更有錢……」啊？什麼？「……接著因為壓力太大，所以精神耗弱，就不得不中止連載去住院……」

果然是個冷面笑匠啊，乙一老師！

最新中譯作品《ZOO》日前在台灣出版，乙一應獨步出版社之邀來台，自然就安排了幾場座談及簽書的宣傳行程，這些行程或許許多作家都舉辦過，但事實上卻十分值得紀念：因為雖然作品在日本當地廣獲好評，但乙一從來沒在日本辦過簽書會呢。

結束專訪那天下午，獨步出版社的 Blog 更新了前一天座談會的照片報導，看著報導文字及乙一腼腆的照片，想起餐聚時傅傅老師一直要乙一創作的本格長篇，以及專訪時稱讚他的作品時，乙一謙遜又害羞的笑容，或許這回的台灣行，會讓乙一重新開始構思出乎我們想像的小說，而所見所聞，也會成為未來作品的素材吧？

我整理完專訪的稿子，心中開始期待了起來。→前往【乙一作品展】